迈蒙尼德宇宙生成论思想研究

摘要

宇宙生成论是关于世界起源的一套系统话语，既能以神话的形式展开，也可成为哲学探讨的主题。宇宙生成论问题上的争论，是贯穿古代晚期与中世纪的一条思想史线索。异教或世俗哲学家和三大启示宗教社群（基督徒、犹太教徒与穆斯林）的神学家都参与其中。这一争论所反映出的是各种思想派别对宇宙的存在秩序与神性界定的根本理解差异。这场争论构成希腊化哲学与一神教神学对话的一个主要平台:哲学思想通过这一中介环节渗入宗教经典解释和信条建构-表述的领域，而一神教神学所带来的新的思想视野也经由这一渠道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哲学的基本框架和预设。 作为中世纪犹太哲学与神学集大成者的迈蒙尼德，在这场争论中扮演了极为关键的角色，提出一种独特且影响深远的解决思路。而且，他的宇宙生成论立场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犹太教在这一所有一神教社群共同关注的问题上的态度和主张。本文的核心关注不仅局限于迈蒙尼德在这个问题上的具体立场，更重要的是他是如何达到这一立场的，以及他为何以这样一种隐微曲折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立场。 迈蒙尼德追随亚里士多德和阿弗罗迪西亚的亚历山大的先例，将宇宙生成论问题视为一个辨证论题。这种问题定位使他区别于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学派的主流。他认为，由于问题本身的认识论特征，无论世界永恒论者还是有始论者都没有提供证明性论证，从人类现有的知识视野来看亦无法提供此种必真的论证。因此，对于宇宙生成论问题，只能在考察各种现有思路的基础上选择或提出一种疑难最少、解释力最强的意见。 迈蒙尼德处理宇宙生成论问题所依托的主要思想来源是圣经创世叙述和希腊化哲学对于始基与世界起源问题的探讨。在古代世界，这两条思想脉络有各自独立的发展;而在古代晚期，二者在一神教神学的建构过程中汇流，其成果就是从虚无创世教义的产生。从此，世界必然-永恒与神从虚无创世就成为宇宙生成论系列论战中异教及世俗哲学家与一神教神学家两大阵营各自所持的鲜明立场。犹太教思想者从古代晚期开始逐渐接受从虚无创世教义。中世纪前期试图参照伊斯兰凯拉姆建构犹太神学的萨阿迪高恩强力支持这一教义，同时受到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影响的犹太哲学家们则倾向于世界永恒论。迈蒙尼德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进入到宇宙生成论问题的探讨。 迈蒙尼德面对五种既成的宇宙生成论思路:亚里士多德主义版本的宇宙永恒论、柏拉图的从原初质料创世论、凯拉姆建基于原子-偶因论的世界有始论（从虚无或在虚无之后创世论）、伊壁鸠鲁的自发生成论和萨比教版本的宇宙永恒论。他的辩证探讨主要聚焦于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宇宙永恒论和凯拉姆的世界有始论，这是当时阿拉伯-伊斯兰世界中最具影响力也是论证形式最为严密的两种宇宙生成论思路。 对于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宇宙永恒论，迈蒙尼德总结出其论证世界永恒的八种方法，前四种是亚里士多德从世界本性出发的论证，后三种是亚里士多德后学从神之本性出发的思路，最后一种是对古代各民族神话共识的援引。迈蒙尼德首先从认识论上对前两类论证提出质疑，推翻哲学家对世界永恒的证明宣称，进而利用天体运动及分布的偶然性来揭示哲学家们的宇宙永恒，必然论在解释各种存在事实时遭遇的困难。最后一种论证实质上代表萨比教版本的世界永恒论，迈蒙尼德对待此种理论时显现出一种微妙态度，他有意识的遮蔽萨比教内知识精英群体的存在以及萨比教教义-实践与希腊化哲学的亲缘关系;这种修辞策略源于迈蒙尼德援亚里士多德主义哲学以改革犹太教的计划。本文在还原迈蒙尼德对萨比教宇宙永恒论的批评时依据伊本·瓦赫西亚的《拿巴迪农业》——这部中世纪阿拉伯-伊斯兰语境下巫术-神话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是迈蒙尼德了解萨比教的主要来源——从中发掘出一系列原始材料，将迈蒙尼德反萨比教的斗争置于一个更为深广的思想脉络之中。 在对凯拉姆世界有始论证的述评中，迈蒙尼德还原了凯拉姆原子-偶因论体系的十二前提以及建基其上的七种宇宙有始论证，然后逐条予以解释和批驳，说明凯拉姆的世界有始论证不具备科学上的有效性，但他并未完全否定凯拉姆的特殊决定论证。通过比较凯拉姆学家们对其前提及论证的原始表述和迈蒙尼德对这些内容的复述，就会发现迈蒙尼德于其间执行了一种尽可能放大凯拉姆谬误的操作，旨在使犹太律法学徒远离此种当世显学所提供的调和启示与理性的备选方案。同时，本文在比对相关汉语佛教文献与伊斯兰早期神学文献的基础上补充和修正了以色列学者皮纳斯提出的凯拉姆原子-偶因论印度起源说，将中亚的说一切有部佛学建立为连接伊斯兰原子论和印度极微说的桥梁。由此视野出发，迈蒙尼德所引入辩证探讨以及稍后通过迈蒙尼德著作引入拉丁世界的，就不仅仅是希腊化哲学和犹太-阿拉伯智力成就，更包括超出地中海世界范围的印度-中亚思想资源，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 基于对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宇宙永恒论证和凯拉姆世界有始论证思路的还原与批评，迈蒙尼德提出了自己的世界有始论证。他改造了凯拉姆的特殊决定论证，将其从原子-偶因论体系嫁接入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物理学-形而上学框架之中。这本质上是一个目的-设计论论证，通过世界的合目的性的偶在秩序来推出世界有始，即神在虚无之后选择创世。迈蒙尼德认为这种世界有始论在理论解释力上优于永恒-必然论，因为它既保留了现有世界事物的自然本性，又能够克服亚里士多德主义哲学所遭遇的“特殊决定”难题，为自然秩序之外以及自然秩序内部存在的偶然性现象提供较为合理的解释。值得注意的是，迈蒙尼德的世界有始论证中坚持亚里士多德的可能性观念，即一种可能性在无限时间中必会实现。在迈蒙尼德这里，这种可能性观念排除了神选择一个无始永恒存在的世界的可能，也就是说，从虚无创世和在虚无之后创世是逻辑等值的;这也将他对从虚无创世信条的理解与阿维森纳及后世托马斯·阿奎那的相关立场区分开来。 迈蒙尼德宇宙生成论思想的意义应从哲学和宗教两方面考虑。在哲学史上，其价值主要在于奠定后世宇宙生成论问题探讨的格局，推进阿维森纳模态形而上学道路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框架及形而上学预设的深度整合、预示出拉丁经院哲学的发展方向，并且向基督教欧洲系统介绍了凯拉姆原子-偶因论，埋下新科学范式萌发的种子。 其对于犹太宗教的意义，不仅在于建立从虚无创世以及与之相互勾连的神圣意志、特选启示、死者复活等对犹太教至关重要的信条，更在于树立对神学问题作科学探讨的样板。迈蒙尼德进行宇宙生成论探讨的最终目的是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律法科学。所谓真正的律法科学是指区别于研究具体诫命的犹太律法学而致力于论证作为律法根基的以及律法书所要传达的知识信念的科学。结合他的《第二律法书》写作计划来看，建立律法科学不仅是《迷途指津》这部著作的宗旨，也是他毕生致力的一个理想目标。他理想中的律法科学，在建制上以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和物理学为典范，其研究必须从现实存在事物的可观察本性出发，以已被证明的科学真理为基础，遵循严格的逻辑规则，对最艰深、也是最崇高的问题作开放性的理智探讨。宇宙生成论问题的辨证探讨，属于律法科学的高端部分。在迈蒙尼德看来，这种律法科学将使犹太教在与业已完成学科化的伊斯兰教的对话-竞争中获得某种规范性优势。换言之，迈蒙尼德的宇宙生成论思想体现出他改革、重建犹太教的一整套理性化方案，后者旨在应对12世纪以降地中海世界的犹太生存危机。尽管迈蒙尼德的路线方案在中世纪后期被神秘主义潮流所阻断，但它却代表了一神宗教的总体发展趋向并为解决犹太生存问题提供了一条真正可行的长远之道。

目录

声明

摘要

缩略语说明

导论

第一节 选题依据及研究现状

一、选题依据

二、研究现状

第二节 研究进路选择及其依据

一、方法进路选择

二、关于宇宙生成论的辩证论证

三、迈蒙尼德辩证论证的新意

四、本文基本思路及篇章结构

第一章：问题史梳理

第一节 宇宙生成论问题的缘起

一、脉络一：希伯来圣经的创世论

二、脉络二：古希腊哲学中的宇宙生成论探讨

三、两条脉络的汇流

第二节 宇宙生成论问题的转进(中世纪前期)

一、围绕宇宙生成论问题的哲学．神学论战

二、中世纪前期犹太创世论思想

第三节 迈蒙尼德对宇宙生成论问题的理解和表述

一、迈蒙尼德了解此问题脉络的渠道

二、迈蒙尼德对宇宙生成论问题的表述

第二章 论“哲学家的急进”：迈蒙尼德对哲学家的宇宙永恒论证的还原与批评

第一节 迈蒙尼德对哲学家从世界之本性出发的宇宙永恒论证的述评

一、迈蒙尼德对哲学家从世界之本性出发的宇宙永恒论证的还原

二、迈蒙尼德对从世界本性出发的宇宙永恒论证的批评

第二节 迈蒙尼德对后世哲学家从神之本性出发的论证的述评

一、迈蒙尼德对哲学家从神之本性建立世界永恒之论证的还原

二、迈蒙尼德对从神之本性出发的世界永恒论证的批评

三、迈蒙尼德对前七种世界永恒论证的总结性述评

第三节 迈蒙尼德对世界永恒论之宗教背景及意义的探索

一、迈蒙尼德对第八种世界永恒论证的论述

二、萨比教及迈蒙尼德的萨比教叙述

三、萨比教与世界永恒论的关系

四、迈蒙尼德对萨比教世界永恒论的知识论批评

第三章 论“凯拉姆学家的宗旨”：迈蒙尼德对凯拉姆世界有始论证的还原与批评

第一节 迈蒙尼德所还原的凯拉姆原子-偶因论体系及其源流

一、迈蒙尼德对凯拉姆原子-偶因论体系基本前提的评述

二、凯拉姆原子-偶因论的源流

第二节、迈蒙尼德对凯拉姆世界有始论证的批评及其意义

一、迈蒙尼德对七种凯拉姆世界有始论证的述评

二、迈蒙尼德凯拉姆论证述评的思想史意义

第四章 基于目的-设计论的世界有始论：迈蒙尼德在宇宙生成论问题上的最终立场及其意义

第一节 迈蒙尼德的世界有始论证

一、迈蒙尼德世界有始论证的准备工作

二、迈蒙尼德关于特殊决定的辩证论证

三、两种立场的优劣权衡

四、与安萨里特殊决定论证的比较

第二节 迈蒙尼德在宇宙生成论问题上的最终立场及其可辨护性

一、迈蒙尼德在宇宙生成论问题上的最终立场

二、迈蒙尼德世界有始论立场的可辩护性

第三节 迈蒙尼德宇宙生成论的思想史意义

一、哲学史定位和影响

二、迈蒙尼德宇宙生成论思想对于犹太教的意义

结语

附录

参考文献

致谢

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发表论文